第十一回 得道法蛋僧訪師遇天書聖姑認弟
得道法蛋僧訪師 遇天書聖姑認弟
跳丸雙轉疾如梭,瞥眼年華又早過。
有事做時須急做,誰人挽得魯陽戈。
話說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,遇了天雨之後,石橋濕滑,行走不得,心生一計。放下齊眉短棍,將這棉紙包袱,緊緊的縛在背上,倒身下去,將雙手抱定石橋。那石橋的兩旁底下,未免有些稜角,不比橋面光滑,兩腳可以做力,逐步挺去,霎時間過了。蛋子和尚爬起身來,合著掌叫聲:「謝天謝地!」便急急的進了白雲仙洞。來到白玉爐前,雙腳跪下,磕頭通陳道:「貧僧到此第三番了,望乞神靈可憐,傳取道法。情願替天行道,倘作惡為非,天誅地滅。」發罷願,走到石屋中,解下包袱,取出紙,就地展開,逐張檢起,照一號二號順去。先從左壁上起,將手捻定,通前至後,凡有字處,次第拂過,共一十三張。每張摘去紙角,記認了。轉向右邊,逐一按摹。右邊字又密又長,摹到二十四張,覺得香氣來了。後邊還有一段,摹不及了。忙將摹過的三十七張,亂亂的捲做一束,用包袱裹了提著。餘紙棄下,不及收取。急走出得石屋,白玉爐內煙氣大發。慌忙跑出洞來,將包袱照前縛在背上。仍用腳手做力,像猢猻踛樹一般,踛過了那三丈長、一尺闊、光如鏡、滑如油的一條石橋。大凡走路的,去時覺遲,轉時覺快。蛋子和尚喜得這番到手,又且險處已過。檢起地下棍棒,拽開腳步,沒多時,走到草棚之中。不等喘息定,便解下紙束,展開來看。原來在洞中時,手忙腳亂,心神恍惚,只像黑隱隱的有些字跡一般。如今看時,原是一張素紙,何曾有一點一畫?每張檢看,都是如此。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,手癱足軟。這場沒興,不可形容。想著見神見鬼,這許多時,都是瞎帳。受了三番辛苦,險些兒誤了性命,竟恁無緣,一兩行兒也僥倖不得。前兩番雖是空行,還是個不了之局,今番望絕,再沒個題目做了。發個惱,把這紙張撇做一地,轉思轉苦,心下酸痛起來,淚如珠湧,不覺放聲大哭起來。
哭了一場,要往潭邊尋個自盡。出得草棚,行不多步,剛遇見去年的白鬚老者,迎著問道:「長老求道辛苦。」蛋子和尚滿臉羞慚答道:「不好向長者告訴。命裏無緣,一束紙白去白來,全沒半字在上。似此薄命不如死休。」說罷,淚下如雨。老者道:「長老且莫悲傷,有緣無緣也未可定。這天書既不由筆臨墨刷,字跡從何而來?」蛋子和尚大驚道:「去歲長老吩咐不用筆墨,如何又恁般說話?」老者道:「天書不比凡?,況明授者屬陽,私竊者屬陰。日光下之陰氣伏藏,自然不見,此陰陽相剋之理也。要辨得有緣無緣,須於戍亥子三個時辰,擇個月盈之夜,在曠野無人處,將紙向月照之,隱隱有綠字現出,這便是機緣已到。若沒字時,便是無緣了。」蛋子和尚如夢方醒,如死忽生,道:「多承長老指教,只今晚不知有月否。」老者道:「初旬月光未足,直待至十一至十五這五日內,月漸盈滿,如法照之,若見字?,便將筆墨依樣描出。老漢臨期又來相會。」
蛋子和尚稱謝不盡。老者別了和尚,轉彎去了。蛋子和尚不勝歡喜,轉到草棚中,把地下紙張重復拾起。依照東西暗記,各順號數,做兩束兒卷著,藏於布包之中好生安放。依了老者的吩咐,直到十一日,預先磨下一甌墨汁,黃昏時分帶到一個最高的山頭上面,揀個平穩處,將布包打開舖在地上。先將左壁上摹過的紙,一張張對月照看,依舊一字俱無。蛋子和尚這一慌非小,定了心想,又將右壁上摹過的紙月中照看,果然隱隱現出綠色字樣,細字有銅錢大,粗字有手掌大,但多是雷文雲篆,半點不識。且喜有了字?傳下時,再作計較。當下將筆和墨就原紙上照樣描寫,到下半夜來月色倒西,便不甚分明了。收拾回去,次晚又來,一連五日天氣晴明,也是數合如此,到十五日二十四張紙都已描完,收放布包裏面。到草棚中一夜不睡,想著:「這天書文字不知何人識得?老者約我臨期相會,又不見來,好生悶人。」到五更時才合眼去。只聽得草棚外,似老者聲音說道:「欲辨天書,須尋聖姑。」蛋子和尚夢中跳將起來,便問:「聖姑是何人?」此時天已黎明,趨出棚外看時,並無人影。蛋子和尚道:「奇怪,明明有人說話,如何不見了。」想了一會道:「是了。這白髮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,因我求道心誠,感動了他,兩番到此指迷。今夕在夢中喊我,果然如此,定是有一個聖姑,能辨天書的在那裏。只不知住居何處,天涯海角怎得相逢,不免四處去尋訪他,在此守株待兔,料是無益。這草棚也用不著了。」
當下將天書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內。煨飯吃了,取了衣包棍棒,將地灶中火炊起,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燒著,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這方走路,是他心無主意,把這草棚只當聽憑天數一般。有詩為證:
三番求真吃盡苦,到頭不辨一身事。
這回只得走天涯,識字之人在何所。
這一日是東北風,火勢被風刮起,必必剝剝把草棚上蓋都燒完了。一聲響亮,那幾根柱子向北帶西而倒。蛋子和尚道:「風頭向南,那棚柱反倒北去,也好古怪哩。北方帶西,正是關中地面,那裏是帝王建都之地,多有異人,或者聖姑在彼未可知也。」便遙對白雲洞去處,磕了一個頭,謝別了白猿神,大踏步望北行去。
後人有古風一篇,單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,詩云。
洞天深處濃雲鎖,玉鑪香繞千年火。中有袁公飽素書,石壁鐫傳分右左。梵僧原是蛋中兒,忽發驚天動地思。掉臂出門不返顧,天涯遊遍求明師。迷津偶爾來雲夢,行人指示神仙洞。年年端午去朝天,香沉霧捲些時空。奇書靈?神魂騫,餐風宿雨何精虔。絕壑千尋甘越海,危梁三尺輕登天。貪看景物鑪煙起,一番辛苦成流水。再來繞洞覓天書,覓得天書無筆紀。天書不用兔毫傳,空摹石壁愁無緣。堪憐血淚神翁導,千驚萬恐剛三年。三年驚恐幾損命,空山獨守心堅定。分明綠色現雷文,夜半峰頭月如鏡。欲辨雷文有聖姑,愁懷誰向夢中呼。一別山靈作行腳,孤征遙望長安途。長安自古繁華府,名山長駐神仙侶。此去逢師萬法通,不負三年立志苦。
話說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內鄉縣,此時五月中旬,天氣炎熱。想著得把扇兒用用才好,走不多步恰好見個扇鋪。那時摺疊扇還未興,鋪中賣的是五般扇子。那五般?是:紙絹團扇、黑白羽扇、細篾兜扇、蒲扇、蕉扇。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,只是寫不得字,團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執的,買柄細篾兜扇,寫個訪聖姑三字在上,倘或路途之間遇個曉得來歷的,也好指引。走上街頭,叫聲店倌取兜扇來看,揀選一柄中意的,講就五分銀子買了。
原來這店面後半間設個小座三啟,排下一張桌兒。幾把椅兒。靠桌處是個半窗,窗外小小天井,種幾竿瘦竹。桌上擺得有筆硯之類,蛋子和尚一眼瞧見了,便道:「有心辱惱寶店,告借筆硯一用。」店倌道:「主人不在,外面但用不妨。」慌忙取出放在店櫃上,蛋子和尚才磨下墨,還未曾動筆,只聽得裏面一聲:「誰取了筆硯去?」店倌答應道:「有個長老在此,借來寫個字,就拿來了。」便對和尚道:「快寫罷,主人出來了。」
說聲未絕,只見裏面走出個人來,頭裹萬字頭巾,身穿單褂兒。看見和尚扇上寫著「訪聖姑」三字,拱一拱手便問:「長老那裏來,要訪聖姑怎的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是泗州城迎暉寺來的,聞得聖姑廣有道行,特地訪他。」那人道:「泗州城是嶺南地方,這般遠處也曉得聖姑哩。」蛋子和尚暗暗裏驚呀道:「果然有個聖姑了。」便問:「施主會過聖姑麼?」那人道:「曾會過來。」蛋子和尚:「現今在何處?有煩施主指引。」那人道:「且請到裏面坐下,容某細講。」蛋子和尚走進坐啟,那人又道:「熱天恕無禮了,請坐,某去潑杯茶與長老吃。」那人進去了。蛋子和尚見桌有幾冊雜書,內一本是破損不完的,偶然取看其書名「抱朴子」,內一條云:
丹水出丹魚,先夏至十日夜伺之,魚皆浮水,赤光如火。取其血塗足,可步行水上不溺。
蛋子和尚道:「這內鄉縣有個菊潭,又有個丹水。只聞得菊潭兩岸都是天生甘菊,飲此水者多壽。卻不知丹水又產此異物,早得此法,怎要遭羅家畈落水之苦。」正思想間,只見那人自家拿個托盤,盤中放著兩碗泡茶,放在桌上道:「長老請茶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相擾不當。」兩下坐了吃茶。那人開口道:「在下姓秦,單諱個恆字。去年往華陰縣西嶽華山進香,聞得街坊上人多說道:「本縣楊巡檢家,供養著活佛。在那裏,叫做聖姑姑。」我問他:「他怎見得是活佛?」他說:「楊巡檢家請得焚字金經,無別人識得,只有聖姑姑能說。楊巡檢敬之如神,供養在西園。」合縣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為師,在下也去隨喜了兩番。後來因四處聞名,人越去得多了,便閉關不接外人。如今聞得還在那邊,算來住個一年有餘了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他單識得梵字,還別有甚麼道法麼?」秦恆道:「聞得也有些異處,能整月不食,也不飢餓。又時常與菩薩們往來,我們卻不曾試他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施主親見過聖姑,是甚麼模樣?」秦恆道:「也只是個老婆婆。但神氣不同,像有些仙風道骨。長老此去,只怕還未出關,不能相見。倘相見時,乞道賤諱,說不日又來參謁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當得,當得。」
謝了擾茶,當下問了華陰縣路徑作別去了。尋至菊潭邊,果然一潭清水。蛋子和尚道:「雖不是菊花時候,不可當面錯過。」將手捧水來吃了幾口,脫得赤膊,又洗了個浴,穿了衣服,問路到丹水那邊去。這一年是閏七月,該六月初二日夏至,此時五月二十一日了。蛋子和尚記得分明,坐在近處草宿一晚。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,蛋子和尚來到水邊,見是一條大河,問著土人方知原是個通渠,只這二三里河面內所出之魚都帶紅色,更不雜亂,所以喚做丹水,可見水族也有個界限,此乃造化之奇也。因這丹魚又少又小,又不中吃,所以丹水中絕沒個打魚的船兒。
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頭,雇個小小漁船,移來住下。多買些酒食和漁翁同吃,對他說道:「今夜
要煩你下個網,取得幾個丹魚時,我教你個戲法作耍。」漁翁道:「甚麼樣戲法?」蛋子和尚道:「取這丹魚的血塗在腳底上,念個?語,呵口氣往水面上行走,如履陸地。」漁翁道:「此法惟我漁家切用,千萬傳這口訣與我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若有了魚,傳你卻容易。」漁翁乘著酒興,忙去艄頭取網。漁婆見他醉了,不肯與他,兩人廝鬧了一場,奪得網來,整理停當,便要撒將下去,蛋子和尚道:「且住。我還有個?語,停一會兒等魚自浮水,方可取之。」兩個人且在船上敘些閒話,漁翁帶醉不覺睡去了。蛋子和尚眼睜睜看著水面,亦聞得游泳唼哺之聲,並不見有赤光。候至夜深,月從東起,照見水面果然魚皆浮起,那丹魚映著月光,其色如火。蛋子和尚急急的喚醒了漁翁,那漁翁醉還未醒,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網,拿不多幾個小魚兒。再下網時,魚多驚散了。共取得十來尾,殺起來血又不多。蛋子和尚心下想道:「有心使這遍乖了,且把漁翁來試一試。若有驗,下年來多取些備用也未遲。」教漁翁舒過雙腳來,把些魚血塗在那腳心裏,口中假做念?,呵口氣喝聲:「疾!」叫漁翁下水快走。那漁翁老實,真個望水面雙腳跳下,撲通的一聲沒頭沉下。漁婆在艄頭看見,叫起屈來。蛋子和尚也著忙了,把船上木板竹篙亂撇下水去。喜得漁翁識水性的,在船頭下水,卻在船艄上爬起。老夫妻兩口纏住蛋子和尚,絮聒個不了不休。蛋子和尚無言回答,只得招個不是,情願賠禮。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墜銀子,約有二錢重,與他買酒吃壓驚,方才罷手放和尚起岸,那漁船自去了。蛋子和尚歎口氣道:「古人云: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,』世上傳留法術都只捕風捉影,有假無真,即是白雲洞天書,雖是三番親到,方信其為真,然未曾辨識試驗,尚不知其何如也。」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過,求真太急,偶見「抱朴子」書上有這一段話便要試他,及至不驗,連白雲洞天書都疑心起來了。有詩為證:
世間戲法本無真,載籍傳來也哄人。
何事癡僧偏易信,漁翁落得壓驚銀。
又有人駁這首詩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據,人自不得其傳,不可直謂其妄也。詩曰:
世間變幻儘多奇,抱朴傳來未必虛。
自是奉行無祕訣,見今丹水出丹魚。
蛋子和尚見天氣炎熱,因過秋林見其泉石秀麗,心下喜歡道:「據秦恆所言,聖姑閉關,未必便能相見,莫等到那邊時進退兩難,我且住過六月,等秋涼走路未遲。」這山寺中和尚們見他扇上訪聖姑三字,也有不曉得的,絮絮叨叨的盤問他,也有曉得的道便是華陰縣那個老婆子。蛋子和尚聽見僧眾聞名,一發放意了。
話分兩頭。再提那聖姑姑在楊巡檢西園住起,是去年五月中。今年又是七月,一載有餘了。他猛然想起:「媚兒不知下落,天后說道自有人來尋你,也不知該在何年何日,在此內外不通,便有呂純陽張道陵出世,那個半夜敲門三更打戶,把這仙機妙法特地尋你則甚。還是與外人相接,庶幾便於尋訪。聞楊奶奶冒了風寒有十分沉重,諸醫不效。楊巡檢正在著急,乘此機會,勸他起個無遮大會保禳奶奶安康,那時僧道畢集,必有所聞矣。」當晚送供給的家童來,便將建會保禳的話對他說了。又道:「若是老爺肯發心時,貧道只今晚便求普賢菩薩的聖水,來救取奶奶,管情沒事。」家童回去述與楊巡檢聽了,楊巡檢頓足道:「正忘了聖姑姑,有這個良醫何不去求他。」便教掌房的老嬤嬤,快到西園求他聖水,所言保禳道場,但憑開規起建。老嬤嬤到西園見了聖姑姑,把楊巡檢吩咐的話一一說了。那老狐精那裏有甚麼聖水,魆地裏到臥室中把個磁碗撒一潑尿,做張做智的擎出房來,交與老嬤嬤。老嬤嬤接在手中,分明捧了玉杯甘露,戰兢兢只怕損了一滴,討個盒兒盛了拿回,獻與楊巡檢。楊春平信奉到此,豈疑其詐。真個認做仙丹妙藥,叫丫頭扶起奶奶的頭,親手把這碗狐尿灌在他口裏去。原來藥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,主治寒熱瘟瘧,偶然暗合了。楊奶奶到半夜來頓覺清爽,討湯水吃。楊春喜從天降,稱贊聖姑姑不絕。那時就有個親知灼見的,對他說是老牝狐撒的臊溺,他家如何肯信。這也是狐精的法緣將到,自然有這般造化,世間萬事皆如此也。有詩為證:
運未至時真成假,時若通時假亦真。
莫向人前誇本事,還愁造化不如人。
次早楊春巡檢親到西園,從後邊私路進去見了聖姑姑,再三稱謝,就問他保禳道場如何規則。婆子道:「這個道場名為無遮大會,或是講經,明心見性。或是念佛,專修西方。世人根器,鈍多利少。如今還是說些因果,以勸化世人念佛。不論善男信女,在家出家,願來者聽。本宅施主,備齋款待。別個有頭髮的吃去不算,只光光和尚要齋滿一萬之數。數滿之日,做個迴向功德,其福無量。不但老檀越夫妻長壽,還要觀音菩薩送子,文昌帝君填祿,世世富貴,才表貧道的一點報效之意。」原來楊巡檢夫妻兩口,極過得好,真個是如魚似水,百從千隨,雖然偏房有子卻不喜歡。只要奶奶有個親生,方才心滿意足。聞了此言,如何不喜。當下取曆日看了,擇於八月初三啟請聖姑出關,十一日道場起首。先去稟過了縣尹,自己寫個告示,張掛西園門首,寫道:
本宅因家眷不安,發心啟建無遮大會。以八月十一日為始,一連七日。四方善男信女、僧尼道眾真心願來念佛者,本宅例有齋襯,如有棍徒乘機囉?,擾亂佛場,定行送官懲治不恕。特示
天禧二年七月 日
卻說楊奶奶自服過聖水之後,病勢漸退,雖然精神未復,且喜沒事了。感聖姑姑活命之恩,做下青紵絲道兜一個、紫花細布道衣一件將白綾做了夾裏、梅綠暗花錦裙一條、雲頭道鞋一雙,至初二差兩個丫鬟跟著老嬤嬤從西園後邊私路進去,送與聖姑姑說:「奶奶多多上覆,感謝聖姑姑救命之恩。明日出關恐不得自來參見,特具拜佛新衣一套,幸勿棄嫌。」聖姑姑道:「逐日擾宅上,如何又要奶奶費心。」就辭不過,只得收了。便道:「回去時致意奶奶,耐心保重。十一日道場起手,奶奶那時也康健了,請早過拈香。功德滿日,還保扶奶奶添個公子哩。」老嬤嬤道:「奶奶諸般稱意了,只少一件兒,男男女女也生過五胎,只是不育。」聖姑姑道:「奶奶今年幾歲了?」丫鬟道:「老爺四十一歲,奶奶小二歲,今年三十九歲了。」聖姑姑道:「這場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氣,應過便沒事了。看奶奶不是孤相,命中定有好子,只是招得遲些。」說了好一會,你謝我我謝你的辭別去了。
到初三日,楊巡檢自去西園揭封皮,開鎖。一面著人打掃飯僧堂,便叫修理鍋灶。一面請出聖姑姑到佛堂中,商量安排道場,合用家伙。除卻菜蔬、茶水臨期每日備辦,其他米麥、豆粉、油、鹽、醬、醋,及桌凳、碗碟件件預先運到。此時哄動了華陰縣裏,那個不傳說楊老佛家齋僧。有等無籍的化了、串街的婆娘,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聲佛的,也學裹頂唐巾,戴個道兜,整備起齋之日來道場中趁口和哄。
到了十一日,天色方明,便有人一出一進的觀看。但見:
園門洞啟,佛堂弘開。琉璃燈下,燭台上油燭成行。獅子爐前,香案間牙香滿盒。念佛台,高裝法座起號,專待供佛陀,飯僧堂,雜擺春臺放缽,只延僧侶。劈柴煮飯,火夫亂叫斧頭來。洗菜熬油,廚子只嫌幫手少。可惜富家齋一日,堪充貧戶費終年。
少停,楊巡檢帶了一班家樂,到西園前後左右點檢了一回。這些僧徒道友,男男女女,源源而來。又有一等閒漢兒童,雖不念佛投齋,都來趁鬧觀看。此等最多,越顯得人山人海。只聽得淨室中,共是三遍鐘鳴。第一遍:聖姑姑起身梳洗。第二遍:聖姑姑早齋更衣。第三遍:樂人一齊吹出。但見堂中畫燭齊明,香煙繚繞。好幾個丫鬟養娘簇擁著聖姑姑,齊齊整整,穿著一身新衣搖擺出來,向佛前拈香膜拜。楊巡檢隨後也拜了。一班吹手迎出前堂,那婆子全不謙讓,逕往高座上坐了。楊巡檢口稱師父,倒身下拜。眾人中也有去年拜過他的,也有新來的,不分男女,但是佛會中,一齊隨著磕頭,那婆子端然不動。原來這念佛會中,為首的謂之佛頭,他若開談,眾都靜聽,他若念佛,眾都齊和。其人妄自尊大,旁若無人,從來有這個規矩,這婆子也只蹈襲而已。拜罷,聖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。楊巡檢看見人眾嘈雜,避在旁邊一個書房中,坐了一會先回去了。這夥老少婆娘,張姨李媽,你扯我拽的,各尋伴侶向右首坐下。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邊。也有說是女僧,捱向右邊坐的,急忙裏辨不出真假。亦有捱擠不下,只在兩旁站立的。其他投齋行腳都在外邊四散,或坐或立。聖姑姑將界方在案上猛擊三下,吩咐眾善友不許揚聲,各宜靜聽,無常迅速,時至不留,要免輪迴,作速念佛,偈曰:
西方有路好修行,阿彌陀佛。勸你登程不肯登,南無阿彌陀佛。你若登程吾助你,阿彌陀佛。只須念佛百千聲,南無阿彌陀佛。
每稱揚佛號,眾人齊聲附和畢,聖姑姑道:「貧道從西川到此,感承本宅官府相留,一年有餘。今日出關啟請這個道場,一來要保國治年豐,民安道泰;二來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,福祿遠;三來要保十方大眾道心開發,早辨前程。貧道今日也不講甚經說甚法,且把諸佛菩薩的出身,敘與大眾聽著。」你道觀音菩薩是甚樣出身?偈曰:
觀音古佛本男人,阿彌陀佛。要度天下裙釵化女身,南無阿彌陀佛。做了妙莊皇帝三公子,阿彌陀佛。不享榮華受辛苦,南無阿彌陀佛。
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,棄家修行的事?,敷演說來。說一回,頌一回,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,不住的拭淚。到午齋時分,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。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,也有竟自回去的。只飯僧堂僧眾,齊齊的坐下,每人一大碗飯,碗上頂著一簇乾菜、兩片大豆腐、兩個大磨磨、一索長壽綿線,線上穿三十文襯錢,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。這是第一日,來的還少,只有二百餘眾,管家登記明白了。剩下的飯,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、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,到明日又是如此。來的人一日多似一日,供給的支持不來了,稟過楊巡檢,又出個曉示,但是遊方僧眾,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,本宅預先派開錢糧,差人分頭主管登記。其飯僧堂,專待四方道友。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,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,法術驚眾者,即時稟知本宅,另行優待。這是聖姑姑的主意。
話休絮煩。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,見天氣已涼了,收拾包裹望永興一路進發。免不得日閒化齋,夜間投宿,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,勸人念佛。蛋子和尚猜道:一定是聖姑倡首,便趲行前去。不一日,到了華陰,正是八月十七,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。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,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,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。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,他一心要見聖姑,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。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,沉吟半晌,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,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。管門的張公道:「你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,本宅現今齋僧,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,在此閒坐則甚?」蛋子和尚舉扇道:「貧僧沒耳朵,老菩薩是有眼睛的。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?貧僧是求見聖姑的,不是討齋襯的。」
言之未已,只見宅門裏面走出兩個有年紀的婦人來,背後安童捧雙幢的食盒兒跟著。你道那婦人是誰?一個是掌房的老嬤嬤,一個是女陪堂。如何叫做女陪堂?比如男子家讀書的有個伴讀,頑耍的有個幫閒,至於那女眷們廝伴的就叫做陪堂。也不是女教學,又不是針線娘,逐日只清話閒耍,或是吃茶飲酒下棋投壺,遇著好佛的就陪著燒香供佛,大人家往往有之。張公指著道:「長老你要見聖姑時,只央這兩個老人家引進,便得相見。」蛋子和尚慌忙起身,打個問訊道:「女菩薩,貧僧稽首了。貧僧要見聖姑,相煩引進則個。」老嬤嬤先立住腳,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。老嬤嬤問道:「長老那裏來的?要見聖姑則甚?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僧泗州城人迎暉寺出身,去年得了個不起之疾,夢中虧著那聖姑姑救我,特地相訪,不期在此。聞知貴府告示,凡遠來行腳逕赴各庵院支領齋襯,並不許到佛堂纏擾,莫非會中多是女菩薩麼?佛門廣大,如能挈帶貧僧也去磕一個頭,也是一場緣法。」老嬤嬤道:「一般也有男人在彼,起初長老們也都在一處散齋,後來人眾,所以派開了。如今只一位去時,卻也不妨。」女陪堂便道:「喜得奶奶不在那邊,沒甚妨礙。」老嬤嬤道:「奶奶近日有病,也虧著聖姑姑救好的。這個道場也為保禳啟建,因奶奶身子還不健旺去不得,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。這食盒內的點心茶果,奶奶著老身送與聖姑姑用的。」蛋子和尚見那婆子又和氣又健談,便問道:「聞得聖姑識字最深,曾在貴府辨認過什麼梵字金經,果有此事麼?」老嬤嬤道:「千真萬真的,這本經經過許多名僧都不曉得,偏有他婦道家字字能識。老爺為此上敬重他起。」口裏自說,腳下自走,不覺到了西園。只見門內門外,鬧哄哄的往來,何止千人,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,過世人身不絕。有這般邪說,所以佛會聚人極易。老嬤嬤道:「長老且在飯僧堂暫住,待老身稟過聖姑,方來喚你相見。」走了幾步,又縮轉來說道:「不曾問得長老甚麼法名?老身好去說話。」蛋子和尚道:「貧尚沒姓沒名,從小只叫做蛋子和尚。」老嬤嬤道:「到是個光頭渾名。」帶笑的走進去了。
這一日,聖姑姑正說的是羅卜救母的因果,說了又念佛,念了佛又說。到午牌時分完了,老嬤嬤將送來茶果放在淨室中,無非是白糕、油餅、蒸酥麻團及榛、松、棗、栗之類。等候聖姑姑進來,女陪堂迎著相見,便道:「連日辛苦,奶奶十分掛欠。特地備下些粗點心,請老菩薩用些。」聖姑姑稱謝過了。女陪堂推聖姑姑坐了客席,自家坐了主席,也去扯老嬤嬤同坐。老嬤嬤再三不肯,聖姑姑道:「佛門中,更無大小,只管坐著不妨。」老嬤嬤方才取個小杌兒放在旁邊,叫聲大膽坐了下去。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,說話中間,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,女陪堂問道:「老菩薩,你當初曾有兒沒有?」聖姑姑道:「貧道有個兒子,在遠方出家做道士。」女陪堂問道:「緣何不做和尚,卻做道士,不是女菩薩的本等。」聖姑姑道:「萬法初無二理,三教本是一宗,就是老身佛法也講,道法也講。」老嬤嬤就插嘴道:「老菩薩你醫法也講,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。」聖姑姑笑道:「奶奶貴恙是虧了聖水。」老嬤嬤道:「你又會夢中去救人,有恁般事麼?」聖姑姑道:「沒有。」老嬤嬤道:「方才有個長老是泗州城人,他道你夢中去救了他病,特地尋訪,他手中拿一把細篾兜扇,上寫訪聖姑三字。他名字又叫得奇怪,叫什麼團子和尚。」女陪堂道:「差了,是叫做蛋子和尚。」只這個蛋子,直觸在聖姑姑心裏,那老狐精最有急智,便忙扯個謊道:「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,平生最是孝順我,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湯我吃,我就好了。今世我合去救他,正是恩恩相報,如今他在那裏,便引來見我則個。」老嬤嬤應承去了。
卻說管西園齋飯的,本是不打發遊僧,因見是掌房老嬤嬤與女陪堂同引來的,一般有齋有襯。蛋子和尚吃了齋,正靠在門上閉看,只聽得叫聲:「蛋長老,是你前世姊兒喚你。」蛋子和尚回頭見是老嬤嬤,問道:「誰是貧僧的姊兒?」老嬤嬤便把聖姑姑說的話,述了一遍,如今喚你相見。蛋子和尚明曉得是科諢,只得將錯就錯,把直裰整一整,隨著老嬤嬤直至淨室中。聖姑姑先起身招架,蛋子和尚一見便放下棍棒、衣包,磕頭稱謝。聖姑姑慌忙扶起,認做兄弟。再取個杌子,就叫他隨著老嬤嬤坐了。兩下裏並沒半點相干,未免敘幾句鬼話。只因這番相會,有分教:盜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,坐關的妖嫗頓成地煞神通。破楊巡檢幾分的家私,費趙管家一番的心計。正是:
一莖儘有千尋勢,尺水能興萬丈波。
要見分明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