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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 闲适

  昼闲人寂,听数声鸟语悠扬,不觉耳根尽彻;夜静天高,看一片云光舒卷,顿令眼界俱空。
  白天清闲人们寂静的时候,听几声鸟儿鸣叫宛转悠扬,就觉得耳根完全清澈;夜晚宁静天空高远,这时看那月光下片片薄云舒展开又聚拢,顿时令眼界完全空旷。

  世事如棋局,不着得才是高手;人生似瓦盆,打破了方见真空。
  世上的事犹如棋盘局势,不执着的才是高手;人的一生好似陶瓦盆罐,打破了才见真正空无。

  龙可豢非真龙,虎可搏非真虎,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,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;鼎镬可及宠利之流,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。
  可以在家豢养的龙不是真龙,人可以与其搏斗的虎不是真虎,所以说,官爵俸禄可以引诱希望得到荣耀而在仕途升迁的人,但不能笼络淡泊处世无欲无求的人;鼎镬酷刑可以加在追名逐利的人的身上,但不能加在飘然远去脱俗归隐的人的身上。

  一场闲富贵,狠狠争来,虽得还是失;百岁好光阴,忙忙过了,纵寿亦为夭。
  看似闲适的富贵,费尽心机拼命争夺得来,虽有所得,失去的更多;百年美好的时光岁月,匆匆忙忙地荒度过去,纵然长寿,也如同早亡。

  高车嫌地僻,不如鱼鸟解亲人。驷马喜门高,怎似莺花能避俗。
  高大的马车嫌弃偏僻狭窄的道路,远不如鱼鸟知道亲近人;华丽的马车喜欢门楣高大的宅院,怎能像莺儿花儿让人脱世俗。

  红烛烧残,万念自然厌冷;黄梁梦破,一身亦似云浮。
  红烛残尽,青春已逝,万种念想逐渐冷淡;黄粱梦醒,仕途无望,恍然释负身轻似云。

  千载奇逢,无如好书良友;一生清福,只在碗茗炉烟。
  即使千年难逢的机遇,也不如好书相伴良友相交;尽享一生清闲的幸福,只可在品茶品烟中获得。

  蓬茅下诵诗读书,日日与圣贤晤语,谁云贫是病?樽垒边幕天席地,时时共造化氤氲,孰谓非禅?兴来醉倒落花前,天地即为衾枕。机息坐忘盘石上,古今尽属蜉蝣。
  茅室蓬户下吟诵诗文研读书籍,天天相与圣人贤哲会晤言语,那个说贫寒就是病患?酒樽食垒边天作帘幕地作坐席,时刻共同创造化育浓烈气氛,什么叫口福不是禅悦?兴趣来了酣醉卧倒在飘落的花瓣面前,天地就是衾被枕席;机心止息立刻忘记在盘薄的大石上面,古今都是昙花一现。

  昂藏老鹤虽饥,饮啄犹闲,肯同鸡鹜之营营而竞食?偃蹇寒松纵老,丰标自在,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!
  清高超群的老鹤即使饥饿,饮水啄食也悠闲镇静,怎么会同鸡鸭之辈竞抢争食物!高耸傲立的寒松纵然苍老,丰采标态也依然保持,怎么能像桃树李树竞相开花争奇斗艳!

 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,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,乃是造化之幻境,人心之荡念也。须从木落草枯之后,向声希味淡之中,觅得一些消息,才是乾坤的橐龠,人物的根宗。
  我们在鲜花杨柳绚烂漫天的时候舒适自得,在吹笙唱歌喧腾鼎沸的地方获得趣味,就是制造鲜花的虚幻境界,人心的放荡意念了。必须在树木凋落花草枯萎以后,从平淡无奇中,寻觅得到一些真谛,这才是天地的本源,人与物的根本大宗。

  静处观人事,即伊吕之勋庸、夷齐之节义,无非大海浮沤;闲中玩物情,虽木石之偏枯、鹿豕之顽蠢,总是吾性真如。
  静下心来观察人间事物,即使伊尹吕尚那样的功勋伟绩,伯夷叔齐那样的节操义行,也不过是大海中的泡沫;清闲之中玩味事物之情,虽是树木山石的偏斜枯败,鹿、猪的顽劣愚蠢,才是人的本性之所在。

  花开花谢春不管,拂意事休对人言;水暖水寒鱼自知,会心处还期独赏。
  花开花谢春天是不会过问的,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情不要对他人倾诉;水暖水寒鱼儿自己知道,遇到会心合意的地方尽可以独自欣赏。

  闲观扑纸蝇,笑痴人自生障碍;静觇竞巢鹊,叹杰士空逞英雄。
  悠闲地观看扑打纸窗的苍蝇,笑话愚痴的人自行产生障碍;静静地窥觇竞争巢穴的鸟鹊,感叹杰出人士凭空自逞英雄。

  看破有尽身躯,万境之尘缘自息;悟入无坏境界,一轮之心月独明。
  看穿看透具有尽头的身躯,各种尘世因缘自然息灭;悟到无坏的境界,心中犹如明月照耀,清澈敞亮。

  木床石枕冷家风,拥衾时魂梦亦爽;麦饭豆羹淡滋味,放箸处齿颊犹香。
  木板床石头枕家风清冷,但拥着被衾的时候梦中灵魂亦然明爽;麦饭豆羹滋味清淡,但放下筷子细品味,仍唇齿清香。

  谈纷华而厌者,或见纷华而喜;语淡泊而欣者,或处淡泊而厌。须扫除浓淡之见,灭却欣厌之情,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。
  说起繁华富丽就生厌的人,或许看见繁华富丽就喜欢;言语恬淡寂泊欣喜的人,或许置身恬淡寂泊就厌恶。必须扫除浓烈或淡雅的偏见,消灭欣喜或厌恶的情绪,这样才可以忘却繁华富丽而甘于淡泊超脱了。

  "鸟惊心""花溅泪",怀此热肝肠,如何领取得冷风月;"山写照""水传神",识吾真面目,方可摆脱得幻乾坤。富贵得一世宠荣,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,如负重担;贫贱得一世清苦,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,如释重枷。人诚想念到此,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。
  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胸怀这样的满腔热情,怎么能获取得到清谈的清风明月;山川写实映照,流水传递神态,认识我们的真实面目,才可以摆划脱离虚幻的袖里乾坤。富贵一世备受恩宠荣耀,到死时反而念念不忘一个“恋”字,犹如担上了重担;贫贱一生相伴清贫困苦,到死时反而摆脱了一个“厌”字,犹如打开沉重的枷锁。人们如果真能够想到这些,就会立即回转贪恋的念头,猛然舒展愁苦的眉头了。

  人之有生也,如太仓之粒米,如灼目之电光,如悬崖之朽木,如逝海之一波。知此者如何不悲?如何不乐?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?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?
  人的生命,就如巨大粮仓里的一粒米,犹如耀眼夺目的雷电火光,犹如陡峭山崖的枯朽树木,犹如滚滚大海中一个波浪。了解了这些的人怎能不因生命短暂而悲伤?怎能不因看破人生而快乐?怎能不看破生命而去贪生怕死?怎能不看重生命而去虚度一生?

  鹬蚌相持,兔犬共毙,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;鸥凫共浴,鹿豕同眠,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。
  鷸和蚌相争持渔人得利,兔子捕获了猎犬就被烹食,冷眼看这些,让人心灰意冷勇气全无;鸥鸟和野鸭子共同沐浴,鹿和猪一起睡眠,悠闲地看它们和睦相处,争名夺利的心机顿时止息。

  迷则乐境成苦海,如水凝为冰;悟则苦海为乐境,犹冰涣作水。可见苦乐无二境,迷悟非两心,只在一转念间耳。
  过于执迷,快乐生境也会变成人生苦海,犹如水凝结成冰;大彻大悟,人生苦海就会变成快乐生境,就像冰融化成水。可见,苦与乐不是完全分割的两个境界,执迷与觉悟也不是由两个心分别决定,一切都看你能否转变念头。

  遍阅人情,始识疏狂之足贵;备尝世味,方知淡泊之为真。
  经历了各种人情世故,才明白率性狂放十分珍贵;体验了各种人生滋味,才知道恬静淡泊最为真实。

  地宽天高,尚觉鹏程之窄小;云深松老,方知鹤梦之悠闲。
  大地宽阔天空高远,鹏程虽可及万里,仍然让人觉得渺小不足道;云海深厚松树苍老,才知道鹤梦般的隐居生活多么悠闲。

  两个空拳握古今,握住了还当放手;一条竹杖挑风月,挑到时也要息肩。
  两个空拳可以握住古今,但握住了还应当放下手歇歇心思;一条竹杖可以挑起风月,但挑到了也要停下来息息肩头。

 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,收拾来无非诗料;窗前一片浮青映白,悟入处尽是禅机。
  台阶下几片星星点点飞落的绿叶红花,收拾起来都是写诗的素材;窗户外看见一片浮现的青山辉映着白雪,感悟了便都是禅机。

  忽睹天际彩云,常疑好事皆虚事;再观山中闲木,方信闲人是福人。
  忽然看到天边的彩云,由此联想到人世间的好事不过是一场梦;再看那山中的闲木,才相信清闲的人是有福气的人。

 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,世事何须扼腕?北邙山未省留闲地,人生且自舒眉。
  东海的海水尚有起伏不定的波澜,世事无常又何必扼腕叹息呢?北邙山尽埋王侯公卿,几乎留不下空闲地,人生如此,且放宽心,舒展眉头。

  天地尚无停息,日月且有盈亏,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?只是向忙里偷闲,遇缺处知足,则操纵在我,作息自如,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!
  天和地不停地运转永无止息,日和月有盈又有亏,较天地日月渺小的人世间怎能企求事事圆满时时安逸?只不过要学会忙里偷闲,遇到缺欠的地方知道满足,如此则能自我做主,自己调整劳作与休息,这样,即使造物主也不会计较你是辛劳还是安逸,是亏损还是盈满!

  "霜天闻鹤唳,雪夜听鸡鸣,"得乾坤清纯之气。"晴空看鸟飞,活水观鱼戏,"识宇宙活泼之机。
  “霜天里听闻鹤的鸣叫,雪夜里听闻鸡的啼鸣,”此种境界可得天地清纯的气息;“晴空中观看鸟儿飞翔,流水中观赏鱼儿嬉戏,”此种境界可识天地活泼的生机。

  闲烹山茗听瓶声,炉内识阴阳之理;漫履楸枰观局戏,手中悟生杀之机。
  安闲地煮山茶,听瓶中水沸之声,从水与火中认识到宇宙阴阳变化运转的道理;漫不经心地随着棋步的变化观看弈棋游戏,从下棋的手中感悟到世间生存与杀伐的机谋权变。

  芳菲园林看蜂忙,觑破几般尘情世态;寂寞衡茅观燕寝,引起一种冷趣幽思。
  花团锦簇的园林里蜜蜂忙着采蜜,人世间忙忙碌碌也不过如此;寂寥落寞的茅屋里燕子恬然寝息,不免在清冷的意趣中引发幽思。

  会心不在远,得趣不在多。盆池拳石间,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,片言只语内,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,才是高士的眼界,达人的胸襟。
  获得情趣不在东西多少,开心会意的地方不在于远处。一盆清水中置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,就可以造出万里山川的气势,短短的几句话,就能看出万古圣贤的心怀,这才是高尚人士的眼界,通达事理之人的胸怀。

  心与竹俱空,问是非何处安脚?貌偕松共瘦,知忧喜无由上眉。
  心胸与竹子一样虚空,试问是是非非能在哪里落脚?外表与苍松一样清瘦,知道忧伤和喜乐没办法表现在眉间。

  趋炎虽暖,暖后更觉寒威;食蔗能甘,甘余便生苦趣。何似养志于清修而炎凉不涉,栖心于淡泊而甘苦俱忘,其自得为更多也。
  靠近火焰虽然暖和,但暖和之后更加感觉寒气逼人;吃些甘蔗能尝到甜味,但甜过之后就会感到别的食物更苦涩。为何不在清静修省中磨练心志以避开人世之炎凉,在恬静淡泊中栖息身心以忘却甘甜苦涩,这样他的收获会更多。

  席拥飞花落絮,坐林中锦绣团裀;炉烹白雪清冰,熬天上玲珑液髓。
  席地而坐身边满是飞花落絮,如同坐在山林中的锦绣褥垫上;用白雪清冰之水烹煮新茶,如同熬炼天上的玲珑液髓。

  逸态闲情,惟期自尚,何事处修边幅;清标傲骨,不愿人怜,无劳多买胭脂。
  安逸的神态,悠闲的心情,只是让自己崇尚满足,何必要处处修饰刻意打扮;清新的姿态,高傲的风骨,并不希求别人的怜爱,无须涂脂抹粉。

  天地景物,如山间之空翠,水上之涟漪,潭中之云影,草际之烟光,月下之花容,风中之柳态。若有若无,半真半幻,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。真天地间一妙境也。
  天地间的景物,比如山间谷地空旷中透出的青翠,水面上微风激起的波纹,水潭中倒映的云影,草丛边蒸腾的云烟,月光下依然娇艳的花容,清风中婀娜多姿的柳丝。这类景致似有似无,半真半幻,最能够愉悦人的心灵,让人感到心胸豁达。这真是天地间绝妙的境界。

  "乐意相关禽对语,生香不断树交花",此是无彼无此得真机。"野色更无山隔断,天光常与水相连",此是彻上彻下得真意。吾人时时以此景象注之心目,何患心思不活泼,气象不宽平!
  “禽鸟相互鸣叫唱和,一副快乐景象;树木花枝交攀,散发出的香气连绵不断。”这是不分彼此而得真正的生机。“旷野景色无边,不受山岭阻隔;天光映照在水面上,似是天水相连。”这是上下透彻而得真正的意趣。我们人类如果常常欣赏这类景致,怎会担心心情不开朗活泼,气度不宽宏大量!

  鹤唳、雪月、霜天、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;鸥眠、春风、暖日,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。
  在大雪纷飞、浓霜铺地的天气里听到仙鹤悲鸣,便会想到当年屈原在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时的慷慨激烈;在春风荡漾、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见到海鸥安眠,便会领悟到当年陶渊明辞官归隐后沉醉时的风流超脱。

  黄鸟情多,常向梦中呼醉客;白云意懒,偏来僻处媚幽人。
  黄鸟多情,常常想唤醒还在做着黄粱梦的浮生过客;白云意懒,偏偏飘到僻静处陪伴幽居之人。

  栖迟蓬户,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;结纳山翁,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。
  游息在草屋时,见闻虽然狭窄但精神却自然舒畅;和山中的老丈结交,礼节虽然简略但思想意识却往往纯真。

  满室清风满几月,坐中物物见天心;一溪流水一山云,行处时时观妙道。
  独坐室内,清爽的风吹满房间,月光洒满几案,此时看室内物件都尽显天意;野外漫步,一条山溪流过,又见山头漂浮薄云,漫步之中时时都会悟到精妙禅理。

  炮凤烹龙,放箸时与虀盐无异;悬金佩玉,成灰处共瓦砾何殊。
  即使烹炒龙凤而食,放下筷子之后也觉与粗茶淡饭没什么差异;生前悬金佩玉好风光,死后化作灰烬,这些金玉同瓦砾又有何区别?

  "扫地白云来",才着工夫便起障。“凿池明月入”,能空境界自生明。
  “刚刚打扫干净地面,却见白云飘来投下影子”,修炼工夫难免会遇到魔障。“开凿了池塘,明月总会映照”,静心修炼达到无我境界,自会心生光明。

  造化唤作小儿,切莫受渠戏弄;天地丸为大块,须要任我炉锤。
  造物主不过就是个小孩子,千万不要遭受他的戏弄;天地不过是一个大块弹丸,我们尽可任意锻造锤炼。

  想到白骨黄泉,壮士之肝肠自冷;坐老清溪碧嶂,俗流之胸次亦闲。
  总想着死后白骨黄泉景象,即使壮士也会心灰意冷;面对绿水青山长坐修持,即使庸俗之辈也会终有所悟心胸豁达。

  夜眠八尺,日啖二升,何须百般计较;书读五车,才分八斗,未闻一日清闲。
  夜晚睡觉八尺床,白天吃饭二升米,这些何必百般计较;勤奋读书超五车,才分过人达八斗,这些人却又不肯得享一日清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