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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十九 霍小玉传

  大历中,陇西李生名益,年二十,以进士擢第。其明年,拔萃,俟试于天官。夏六月,至长安,舍于新昌里。生门族清华,少有才思,丽词嘉句,时谓无双;先达丈人,翕然推伏。每自矜风调,思得佳偶,博求名妓,久而未谐。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,故薛驸马家青衣也;折券从良,十余年矣。性便辟,巧言语,豪家戚里,无不经过,追风挟策,推为渠帅。常受生诚托厚赂,意颇德之。经数月,李方闲居舍之南亭。申未间遇,忽闻扣门甚急,云是鲍十一娘至。摄衣从之,迎问曰:“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?”

  鲍笑曰:“苏姑子—作好梦也未?有一仙人,滴在下界,不邀财货,但慕风流。如此色目!”

  共十郎相当矣。

  生闻之惊跃,神飞体轻,引鲍手且谢曰:“一生作奴,死亦不惮。”

  因问其名居。鲍具说曰:“故霍王小女,字小玉,王甚爱之。母曰净持。净持,即王之宠婢也。王之初薨,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,不甚收录。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,易姓为郑氏,人亦不知其王女。姿质浓艳,一生未见,高情逸态,事事过人,音乐诗书,无不通解。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。某具说十郎。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,非常欢惬。住在胜业坊古寺曲,甫上车门宅是也。已与他作期约。明日午时,但至曲头觅桂子,即得矣。”

  鲍既去,生便备行计。遂令家僮秋鸿,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,黄金勒。其夕,生浣衣沐浴,修饰容仪,喜跃交并,通夕不寐。迟明,巾帻,引镜自照,惟惧不谐也。徘徊之间,至于亭午。遂命驾疾驱,直抵胜业。至约之所,果见青衣立候,迎问曰:“莫是李十郎否?”

  即下马,令牵入屋底,急急锁门,见鲍果从内出来,遥笑曰:“何等儿郎,造次入此?”

  生调诮未毕,引人中门。庭间有四樱桃树;西北悬一鹦鹉笼,见生入来,即语曰:“有人入来,急下帘者!”

  生本性雅淡,心犹疑俱,忽见鸟语,愕然不敢进。逡巡,鲍引净持下阶相迎,延入对坐。年可四十余,绰约多姿,谈笑甚媚。因谓生曰:“素闻十郎才调风流,今又见仪容雅秀,名下固无虚士。某有一女子,虽拙教训,颜色不至丑陋,得配君子,颇为相宜。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,今亦便令承奉箕帚。”

  生谢曰:“鄙拙庸愚,不意顾盼,倘垂采录,生死为荣。”

  遂命酒馔,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。生即拜迎。但觉一室之中,若琼林玉树,互相照跃,转盼精彩射人。既而遂坐母侧。母谓曰:“汝尝爱念‘开帘风动竹,疑是故人来。’即此十郎诗也。尔终日吟想,何如一见。”

  玉乃低鬟微笑,细语曰:“见面不如闻名。才子岂能无貌?”

  生遂连起拜曰:“小娘子爱才,鄙夫重色。两好相映,才貌相兼。”

  母女相顾而笑,遂举酒数巡。生起,请玉唱歌。初不肯、母固强之。发声清亮,曲度精奇。

  酒阑,及瞑,鲍引生就西院憩息。闲庭邃宇,帘幕甚华。鲍令侍儿桂子、浣沙与生脱靴解带。须臾,玉至,言叙温和,辞气宛媚。解罗衣之际,态有余妍,低帏昵忱,极其欢爱。生自以为巫山烙浦不过也。中宵之夜,玉忽流涕观生曰:“妾本倡家,自知非匹。今以色爱,托其仁贤。但虑一旦色衰,恩移情替,使女萝无托!”

  秋扇见捐。极欢之际,不觉悲至。

  生闻之,不胜感叹。及引臂替枕,徐谓玉曰:“平生志愿,今日获从,粉骨碎身,誓不相舍。夫人何发此言!请以素缣,著之盟约。”

  玉因收泪,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,授生笔研。玉管弦之暇,雅好诗书,筐箱笔研,皆王家之旧物。遂取绣囊,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。生素多才思,援笔成章。引谕山河,指诚日月,句句恳切,闻之动人。染毕,命藏于宝箧之内。自尔婉娈相得,若翡翠之在云路!”

  也。如此二岁,日夜相从。其后年春。生以书判拔萃登科,授郑县主簿,至四月,将之官,便拜庆于东洛。长安亲戚,多就筵饯。时春物尚余,夏景初丽,酒阑宾散,离思萦怀。玉谓生曰:“以君才地名声,人多景慕,愿结婚媾,固亦众矣。况堂有严亲,室无冢妇,君之此去,必就佳姻。盟约之言,徒虚语耳。然妾有短愿,欲辄指陈。永委君心,复能听否?”

  生惊怪曰:“有何罪过,忽发此辞?试说所言,必当敬奉。”

  玉曰:“妾年始十八,君才二十有二,迨君壮室之秋,犹有八岁。一生欢爱,愿毕此期。然后妙选高门,以谐秦晋,亦未为晚。妾便舍弃人事,剪发披缁,夙昔之愿,于此足矣。”

  生且愧且感,不觉涕流,因谓玉曰:“皎日之誓,死生以之,以卿偕老,犹恐未惬素志,岂敢辄有二三。固请不疑,但端居相待。至八月,必当却到华州,寻使奉迎,相见非远。”

  更数日,生遂诀别东去。

  到任旬日,求假往东都觐亲。未至家日、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,言约已定。太夫人素严毅,生逡巡不敢辞让,遂就礼谢。便有近期。卢亦甲族也,嫁女于他门,聘财必以百万为约,不满此数,义在不行。生家索贫,事须求贷,便托假故,远投亲知,涉历江淮,自秋及夏。生自以孤负盟约,大愆回期。寂不知闻,欲断其望。遥托亲故,不遣漏言。

  玉自生逾期,数访音信。虚词诡说,日日不同。博求师巫,遍访卜筮,怀爱抱恨,周岁有余,赢卧空闺,遂成沈疾。虽生之书题竟绝,而玉之想望不移,赂遗亲知,使通消息。寻求既切,资用屡空,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,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。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,诣景先家货之。路逢内作者玉工,见浣沙所执,前来认之曰:“此钗,吾所作也。昔岁霍玉小女将欲上鬟,令我作此,酬我万钱。我尝不忘。汝是何人,从何而得?”

  浣沙曰:“我小娘子。即霍王女也。家事破散,失身于人。夫婿昨向东都,更无消息。悒怏成疾,今欲二年。令我卖此,略遣于人,使求音信。”

  玉工凄然下泣曰:“贵人男女,失机落节,一至于此。我残年向尽,见此盛衰,不胜伤感。”

  遂引至延先公主宅,具言前事。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,给钱十二万焉。

 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,生既毕于聘财,还归送县。其年腊月,又请假入城就亲。潜卜静居,不令人知。有明经崔允明者,生之中表弟也。性甚长厚,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,杯盘笑语,曾不相间。每得生信,必诚告于玉。玉常以薪ú衣服,资给于崔。崔颇感之。生既至,崔具以诚告玉。玉恨叹曰:“天下岂有是事乎!”

  遍请亲朋,多方召致。生自以愆期负约,又知王疾候沈绵,惭耻忍割,终不肯往。晨出暮归,欲以回避。玉日夜涕泣、都忘寝食;期一相见,竟无因由,冤愤益深,委顿床枕。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。风流之士,共感玉之多情;豪侠之伦,皆怒生之薄行。时已三月,人多春游。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,步于西廊,涕吟诗句。有京兆韦夏卿音,生之密友,时亦同行。谓生曰:“风光甚丽。草木荣华。伤哉郑卿,衔冤空室!足下终能弃置。实是忍人。丈夫之心,不宜如此。足下宜为思之!”

  叹让之际,忽有一豪士,衣轻黄纻衫,挟弓弹,丰神隽美,衣服轻华,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,潜行而听之。俄面前揖生曰:“公非李十郎六乎?某族本山东,姻连外戚。虽乏文藻人,心尝乐贤。仰公声华,常思觑止。今日幸会,得睹清扬。某之敝居,去此不远,亦有声乐,足以娱情。妖姬八九人,骏马十数匹,唯公所欲,但愿一过。”

  生之侪辈,共聆斯语,更相叹美。因与豪士策马同行,疾转数坊,遂至胜业。生以近郑之所止,意不欲过,便托事故,欲回马首。豪士曰:“敝居咫尺,忍相弃乎?”

  乃挽挟其马,牵引而行。迁延之间,已及郑曲。生神情恍馏,鞭马欲回。豪士速命奴仆数人,抱持而进。疾走推入车门,便令锁却,报云:“李十郎至也!”

  一家惊喜,声闻于外。

  先此一夕,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,至席,使玉脱鞋。惊寤而告母。因自解曰:“鞋者,谐也。夫妇再合。脱者,解也。既合而解,亦当永诀。由此征之,必遂相见,相见之后,当死矣。”

  凌晨,请母梳妆。母以其久病,心意惑乱,不甚信之。勉!”

  之间,强为妆梳。妆梳才毕,而生果至。玉沈绵日久,转侧须人。忽闻生来,欻然自起,更衣而出,恍若有神。遂与生相见,含怒凝视,不复有言。赢质娇姿,如不胜致,时复掩袂,返顾李生。感物伤人,坐皆欷欲歔顷之,有酒肴数十盘,自外而来。一座惊视,遽问其故,悉是豪士所致也。因遂陈设,相就而坐。玉乃侧身转面,斜视生良久,遂举杯酒,酬地曰:“我为女子,薄命如斯。君是丈夫,负心若此。韶颜稚齿,饮恨而终。慈母在堂,不能供养。绔罗弦管,从此永休。征痛黄泉,皆君所致。李君李君,今当永诀!我死之后,必为厉鬼,使君妻妾,终日不安!”

  乃引左手握生臂,掷杯于地,长恸号哭数声而绝。母乃举尸,置于生怀,令唤之,遂不复苏矣。生为之缟素,旦夕哭泣甚哀。将葬之夕,生忽见玉穗帷之中。容貌妍丽,宛若平生。著石榴裙,紫□裆,红绿帔子。斜身倚帷,手引绣带,顾谓生曰:“愧君相送,尚有余情。幽冥之中,能不感叹。”

  言毕,遂不复见。

  明日,葬于长安御宿原。生至墓所,尽哀而返。

  后月余,就礼于卢氏。伤情感物,郁郁不乐。夏五月,与卢氏偕行,归于郑县。至县旬日,生方与卢氏寝,忽帐外叱叱作声。生惊视之,则见一男子,年可二十余,姿状温美,藏身映幔,连招卢氏。生惶遽走起,绕幔数匝,倏然不见。生自此心怀疑恶,猜忌万端,夫妻之间,无聊生矣。或有亲情,曲相劝喻。生意稍解。

  后旬日,生复自外归,卢氏方鼓琴于床,忽见自门抛一斑犀细花合子,方圆一寸余,中有轻绢,作同心结,坠于卢氏怀中。生开而机之,见相思子二,叩头虫一,发杀觜一,驴驹媚少许。生当时愤怒叫吼,声如豺虎,引琴撞击其妻,诘令实告。卢氏亦终不自明。尔后往往暴加捶楚,备诸毒虐,竟讼于公庭而遣之。卢氏既出,生或侍婢媵妾之属,暂同枕席,便加妒忌。或有因而杀之者。生尝游广陵,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,容态润媚,生甚悦之。每相对坐,尝谓营曰:“我尝于某处得某姬,犯某事,我以某法杀之。”

  日日陈说,欲令惧己,以肃清闺门。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,周回封置,归必详视,然后乃开。又畜一短剑,甚利,顾谓侍婢曰:“此信州葛溪铁!”

  唯断作罪过头!”

  大凡生所见妇人,辄加猜忌,至于三娶,率皆如初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