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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遇谷神恨殄天物 逢社令恶坏人心

  遇谷神恨殄天物 逢社令恶坏人心

  三缄师徒自离老母村庄,望故里进发,晓行夜宿,已十余日矣。一日行至老莱观,三缄爱是观前溪一带,观后青松翠柏,密布浓荫,因谓狐疑曰:“师徒奔走长途,劳顿已极,且暂息此观,消闲三五日,然后归里未迟。”狐疑曰:“师不言,弟子久欲息肩矣。”紫光曰:“吾师素好早行,吾身倦甚,如在此观息足,吾必睡过尽情。”三缄曰:“汝于道旨尚未有得,如其得之,不恋睡魔矣。”师徒且行且语,已入观中。内仅一僧,颓然已老,破灶缺釜,贫困堪怜。三缄见而询曰:“老衲年寿几何?”老僧笑而不答。三缄曰:“观老衲之容貌须眉,恐逾杖国期矣。”老僧摇首曰:“不止。”三缄曰:“汝寿其期颐乎?”老僧笑曰:“虚过期颐五载耳。”

  三缄曰:“如此大寿,尚康强若是,冈陵之颂可咏及之。”老僧曰:“贫促似丐,寿高何庸。”三缄曰:“不得其富,必得其寿,寿得而何幸如之。”老僧曰:“吾居是观,虽极困穷,目睹远近山邻,至富者转为贫促,至贵者转为愚贱。因思前哲有言:‘富贵两途,无异花开花谢。’吾观于是而犹以为久耳,吾常拟失富贵如灼纸然。吾虽至贫,富贵者其人几易,而体尚强健,又暗暗为之自喜焉。”三缄曰:“天下之最难得者惟寿,不识老衲何修至此?”老僧曰:“吾身岁岁康强无恙,溯厥由来,吾似有以识之,而究不知是此否也。”

  三缄曰:“如何?”老僧曰:“吾自七龄怙恃俱失,依归无所,吾舅尚是观僧哀之,观僧亦伤吾孤而收为徒。迄今九十八载,不起丝毫淫念,真精未尝一泄,饮食未尝过饱,性气未尝滥发,红尘看破而百忧俱忘,世故深知而一毫无扰,恬恬淡淡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人见吾寿而惊以为奇,吾不自知有寿而忘乎其老。寿算之大,殆以是欤!”三缄顾谓狐疑、紫光曰:“老衲可谓不知元道而深入元道者也。吾等习道,尚其以彼为法焉。”老僧曰:“道长其道中人乎?”三缄曰:“浅浅学习,其功犹未如老衲耳。”老僧曰:“敝观贫甚,椟无余粟,尔师徒可入市中,饮食较为便易。”三缄曰:“是方应有粟之可易者。”老僧曰:“有。”三缄曰:“如此不必入市矣。”遂取银数两,命及紫光,与同老僧易粟富宅。

  师徒自此安于是观焉。

  三缄居是观内,闲暇无事,独于观前观后,或临流玩赏,以养活泼之机;或登岭旷观,以长镇静之志。时当夏日,溪外垂杨数百树,莺梭巧织,燕语和鸣。三缄不忍遽归,坐于枝下,一时诗思触动,不禁冲口而咏曰:“垂杨覆处水交流,不息真机妙道投;可惜莺梭时扰攘,舍人心性引无休。”吟甫毕,忽听一声咳嗽,响澈溪中。三缄昂首望去,上流溪岸来一上古衣冠,古貌古须,气象岸岸,竟至垂杨树下。三缄异,起而揖之。

  此老亦揖,揖已,询曰:“道士奚自?”三缄曰:“云游之人,何有定处。”古老曰:“吾观尔形像,已有道意数分,可至吾家相谈一二道旨。”三缄喜曰:“老丈深于大道者乎?吾当以几席奉之。”古老曰:“大道吾虽不悉,亦略知入门之由。”三缄曰:“老丈何容太谦。”古老曰:“吾非谦也,是实言耳。”三缄又曰:“吾观老丈器宇不凡,举止大方,其殆文人学士欤?”古老曰:“吾非学士文人,乃村郭老农,何足挂齿。”三缄曰:“老丈府第在于何处?”古老以手向上流而指曰:“由溪登岭,即是吾家。”三缄曰:“果尔窃欲登堂,以领高人之教。”古老曰:“如尔不以蓬闾是鄙,速随吾去。”言罢前导,三缄后行。

  行至上流,石级千寻,缘梯而登,果到一岭。岭上重重画阁,流舟映水,美不胜收。三缄暗思:“是老必朝内三公致仕归里,乃有此朱门大第。”思之未已,已到重门,古老导至中堂。三缄参见毕,古老命坐,童儿献茗设筵待之。筵罢,古老曰:“日将夕矣,道士休行,在此暂宿一宵,明日归观亦可。

  吾有事入内,尔在吾第随其起居。”三缄唯唯。古老退入后,见红日尚高丈许,四处游玩,心窃讶曰:“古老导吾来时不觉,今而周视,厢厅台榭,无异蜂房,上下庭堂,若有数十重之多。

  究不识古老居何极品,宅美如斯。”玩毕归来,儿童接入,天已昏黑,燃灯满院,照耀如同白昼。童儿曰:“道士请入西厢,主人候之久矣。”三缄来至厢中,果见肴馔已设,古老端然坐候。三缄入席,宾主酬酢甚是相投。

  正畅饮间,空然钟声三匝。古老曰:“叩钟何人,所禀何事?”童儿曰:“四方布谷使者,禀称南阳社令请加粟民间,现有行文进呈于此。”古老将文接过,命布谷使者导南阳社令,听候发落于东厅。即在席前开文细阅,阅已而谓童儿曰:“尔传南阳掌册官吏入厢,吾有所询。”童儿出,将厅内玉盘连击三下,清韵悠扬。磬声刚停,童儿呼曰:“传南阳掌册官入。”外面亦接连呼曰:“传南阳掌册官入。”呼毕,果来一黼黻龙衣者,跪于古老座前。

  古老曰:“汝掌南阳民册,可将是邑风气详细宣来。”是官叩首者三,起而鹄立,展册宣曰:“南阳农夫耕种竭力,能止五戊畚具,以敬地祗,且不滥杀牲禽而贪口腹。至于五谷,男女咸知敬惜。风气如此,亦是难得。惟贪财一念,有伤兄弟族党之和,其所缺者止此而已。”古老曰:“一斗之粟,不和兄弟族党,除去三分,只与七分。令护谷大神,一一准此。”掌册官吏叩首出厢曰:“南阳五谷准给七分矣,南阳社令可入谢恩。”但见一位官员鹅冠博带,入厢行谢恩礼。礼毕退出,钟声复鸣。童儿又报曰:“铜仁诸邑社令请谷生民。”古老仍传诸邑掌册官入,拜跪后,宣各地人民好杀牲禽,散弃五谷,不和兄弟,冻馁父母,以及五戊不禁,无善可查等语。古老曰:“铜仁诸邑无良若此,应宜一分不给,绝彼养生。”遂传社令来厢,命各归衙司理案牍。只见十数社令愁容可悯,拜舞而去。

  自此钟鸣弗断,掌册所宣不一。古老或予一二分,或予二三分,或予四五分不等。予毕,愀然不乐。三缄问其所以,古老曰:“吾乃五谷大神也,受上天命,管理人间五谷,非不欲各州各县概予康年,无如天律森严,如遇暴殄天物,五戊弗禁,忠孝无存之地,绝而不予。必俟彼能改悔,次岁始加增予之。

  而今世道,宜绝而不予者甚众,饿莩生民,岂吾所愿哉!但世上愚顽,无人传及,不知悔悟。道士任肩阐道,原以外功相扶,祈传吾言:‘凡地之晴雨不时,烧干水溢,皆生民不惜天物,不敬地祗,兼之奸诈邪淫,毫无忠孝者所自取之,非上天生斯民而又莩斯民也。如聆是言而人人知改,尔功浩大,不生不灭,可预卜其成焉。”言甫及此,突一金甲力士手持符篆,交与谷神,霹雳一声,腾空竟去。谷神曰:“本欲留尔久谈世故,奈通明旨下,宣吾上殿,不暇奉陪。”遂送三缄出宫,拱手而别。

  其时天已发晓,三缄回视非大第也,乃一小阁,阁门一额曰:“五谷神祠”。三缄诧异久之,缓缓归观。狐疑曰:“吾师何往,几令弟子四处寻遍矣。”三缄将所见所闻备陈颠末。

  老僧曰:“溪之上流名‘倒崖观’,塑有五谷神像于其内,叩祷极灵。久就倾颓,村人欲宏其屋宇而未果。”三缄曰:“如是吾所遇者,即此神也。”老僧曰:“若非道长功高德大,安得遇此。”言已各归室内。狐疑曰:“不知不觉,是观已住三日矣,师其行乎?”三缄曰:“再迟一二日,未为晚也。”是夜,三缄将功习后偶尔神倦,忽不及持,恍惚间复到垂杨,溪水之声俨然如昨。三缄仍效前日席地坐之,目睹野蛱争飞,粉含树外,流莺弄巧,梭织枝头。窥之未已,忽听鸣钟唱道,人声闹攘。惊而仰望,红旗紫盖夹道而来。三缄以为阳世贵官,避于溪左,殊贵官到此驻下乘舆。命人传呼三缄。三缄至,贵官携手并坐舆中,其去如风。顷刻到一所在,千门万户,烟火连云。刚入其间,又一乘舆者至,仪从一切皆与此官无殊。

  彼官在舆,拱手询曰:“铜仁今岁收获如何?”此官摇首曰:“无年耳。”彼官曰:“吾邑亦如公之所言,今日特来都会府,再为计议商请,不知是事若何了局也。”此官曰:“吾以亦欲如是,但要生民知改,则此事乃易请之,如其桀骜不驯,难邀上准矣。”相谈数语,并辔而行。行至会府,此官曰:“道士稳坐一时,吾入府会议,议罢即返。”三缄曰:“可。”此官下得舆来,整整衣冠,竟投会府。入内未久,复出登舆,转上坦途,望前进发。

  俄而阴风骤起,冷气逼人。此官曰:“将舆停下。阴风起处,伸冤者至矣。”三缄极目,东面道上果来三四妇女,向舆拜舞。此官下舆迎之曰:“元君等不在节孝宫内享受冥福,来此何为?”妇女同声曰:“吾辈身系女流,不能建功立业于天下,闺门株守,所能为者节孝二字。生前茹冰含櫱,原属吾辈份所当尽,然毕世辛苦,仅存于没后者,此虚名耳。今铜仁邑宰编修县志,新旧节孝理宜并存,何修志生谢文英以孝廉自恃,将旧志所载除去数十名。吾辈上奏天皇,斥彼狂妄废公,子孙以乞丐报之,书香永绝。是文行在贵署,冀其即速施行,毋得滞留,以雪众恨。”此官曰:“侯文到日,随即显报,不敢稍缓须臾也。”言罢,妇女别去,此官亦登舆而行。

  顷之又至一市,人声济济,市东一衙高耸,外跪无数罪犯。

  乘舆刚到,鼓声大震,此官登座,役吏朝参后,官导三缄直入内厅,设筵款待。酒逾三盏,此官曰:“道士知吾乎?”三缄曰:“吾见情形,其殆阴府之司政者欤?”官曰:“然。”三缄曰:“贵官所司何邑,所受何职?”官曰:“吾乃铜仁社令耳。”三缄起离席言曰:“社令神祗,吾当拜叩。”此官忙挽以手曰:“尔乃有道之士,为上天所喜,加以在肩阐道,吾等皆钦敬之。兹之请君来衙者,特有大事相托也。”三缄欲问其所托,堂上鼓震如雷。此官曰:“嘉客少坐,吾且登堂理政,片时发落后,即来陪酌,以托大事焉。”三缄坐在席间,一吏劝饮。久之此官不至,吏亦呼去。三缄离席暗至堂后视之,见此官上坐,下跪一叟,两手捧着头颅,鲜血染衣,悲泣不止。

  此官询曰:“尔寿查来尚有数年,为何即到冥府?”老叟曰:“吾因长子不孝,不予供奉,于饥饿已极之际去求二三子,俱言长兄轮供未满,不应彼给,各与妻儿午餐,未尝呼吾与之同食。吾气逆胸怀,归詈长子。长子斗口不让。吾忿甚,以杖叩之。殊彼持刃划篾,突以刀背立击吾脑而亡。望大王活捉伊魂,来兹对审。”此官曰:“吾立命勾魂使者将尔长子勾至。”即书朱票与使者持去。去不多时,果见锁来一人,跪于殿下。此官詈曰:“尔者长子,胡以刀背击尔父脑?真上触天地之怒,下惹鬼神之愁矣。”其人曰:“吾于五六龄时,曾见吾父刀击吾祖,吾祖幸而脱逃,未至亡身。父之待祖如是,吾亦效法,不意误击其脑,立丧黄泉。此皆吾躬不应效父所致。且吾父平日未讲孝悌以教吾,兼未送入孔氏之门,目不识丁,及吾将父击毙,始闻人言啧喷,击父于死,必受剐刑。是其造此大罪滔天,皆吾父所害也。望大王详察。”此官聆说,转詈老叟曰:“尔于尔子少时,不严加教训,一味溺爱,长彼忤逆性情。况尔当年亦以刀击尔父,尔子效尤其逆,因而击尔。尔之死,是尔自杀也,是尔自杀而又害尔之子也。俟尔子于阳世刑受万剐后,吾与判断分明。”当命还魂使者送此子魂仍附本身,以受王法,将是老叟监狱候询焉。

  审毕归筵,咨嗟叹息而谓三缄曰:“尔望道成他日,须趁此际多积外功。吾之所托者,恼恨人心大坏,不似上古。第一伦常不正,不惟参商手足,冻馁椿萱,而且弒父弒兄,无有忌惮。推原其故,皆无阐明伦理之人以安天下也。此罪归之读书士子。望道士云游四海,处处讲说,将有益于斯世,即有益于汝躬。”三缄曰:“吾之云游,何事不为天下阐发,奈人心不转,将如之何?”此官曰:“五伦不明,虽不能浼仁圣之君,生灵难免大劫之累。”言已,送三缄出殿。临别时,拱手叮咛,亦在明伦之托。三缄应诺而返。

  一梦苏来,天已晓矣。辞别老衲,上道而行。狐疑曰:“吾师昨夜习功,未能如前之凝神聚气而合目不动者,殆倦而入梦欤?”三缄曰:“尔功进矣,能窥吾急矣,然吾非急也。”遂将所遇历历言之。狐疑曰:“下界有托于师,师必沿途阐明,方不负彼切嘱。”三缄曰:“这是自然,毋容汝告。”狐疑曰:“师今归里,何日起程?”三缄曰:“师归,意欲约集族党,建立宗祠,所行之或早或迟,未可预定。”紫光曰:“师行如速,弟子归家,恐其一时不能了却事务。”三缄曰:“如是吾限半载之期,在家俟汝。”狐疑曰:“吾师已抚有子,祖基概付,料理不烦。若汝则宜抚子承桃,以为梗祀,必于半载内急急调停,乃能追踪吾师也。”师徒正在言谈,日又西坠。三缄曰:“尔二弟子,何人去访寺观,以栖今夕之身。”紫光曰:“曩尽劳道兄,今日吾愿寻之。”遂辞三缄,竟向前途访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