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转后洞折磨苦甚 诉前言赎取情深
转后洞折磨苦甚 诉前言赎取情深
次朝早起,匈奴谓三缄曰:“尔宜饱餐,此去易羊途程甚远。”三缄诺,将荞饼食余,又予二三,以为路饥之食。三缄接手,遂偕匈奴行。上得秦岭,俯视南关,雾锁烟迷,丝毫不见。由岭赴下,岭尽而深壑生焉。壑中有溪,溪上树木森森,周围环绕,时而入于深远,则异鸟争鸣,时而转至溪边,则冷风刺骨。行约十余里,始从一介然小径,转折而升。每上一层,皆石崖相接。有若佛像者,须眉酷肖;有若龙形狮形者,则鳞甲齿齿,踞舞如生。雕琢虽工,亦不过此。连上十余层,突然峭壁如削,排列直下,莫知底止。峭壁之上,穴圆似镜,常见野狐出入其中。径尽壁头,似乎无路,左旋右转,又露山丫。
梯而上之,丫中林木半不知名。曲折回环,纡回直上,不时附葛,不时攀藤,弗识几许途程,乃到山顶。其间土穴无算,概属匈奴之党,形貌丑恶,胜过秦岭多矣。秦岭匈奴到此,手指石磴,若欲暂为息肩。三缄坐,匈奴亦坐。坐至片刻,匈奴向前指之,三缄知嘱以行,起身前去。
约过土穴数十余处,到一所在,其穴更广。秦岭匈奴入一穴中,移时即出,随出匈奴三四,与彼偕至,置囊于地,秦岭匈奴携三缄入囊而上提之。彼地匈奴挽其囊结,扛抬而去。行有半日,扛者息足,两相谈论,不知所说何词,似又换一班匈奴,扛抬数里,始驻地解结,命三缄出,予以荞羹一盏。三缄饥甚豪吞,匈奴拍掌哄堂。食毕,导至一小穴,内无别物,惟羊毡铺地而已。是夕宿此。
天晓,匈奴授以竹杖,指一羊群,命彼牧之。三缄驱至前山,极目四顾,山尖似笋,更不辨东南,心知至此难归,跌足捶胸,呼天大泣。孰知是地匈奴鬻得初来之人,偷窥形容;如其欣喜,以为心服,若见泣痕满面,以为怨恨,收入土穴,将绳紧束,击以皮鞭。当痛击时,倘假作笑声,遂解释曰:“娃子服我矣。”否则一日三四击,荞羹亦不予焉。三缄弗知所尚,泣痕常露。匈奴不悦,束于土穴,累累鞭之。愈鞭愈带泣容,匈奴断其羹,不得食者三日,兼以重鞭相击,饥痛交攻,曾不几时而气绝矣。
紫霞又命复礼子持丹入穴,予三缄饮。三缄苏,睁目视曰:“尔傅兄耶?”复礼子曰:“然。”三缄曰:“此何地乎?”复礼子曰。”是地名‘黑蛮山洞’,乃匈奴之国也。”三缄曰:“秦岭匈奴胡为导我于此?”复礼子曰:“已将尔售之矣。”三缄曰:“秦岭匈奴既售我于此,是地匈奴又胡无故而击我?”复礼子曰:“尔来此境,常常泣乎?”三缄曰:“深入蛮邦,安得不泣?”复礼子曰:“无怪受此鞭笞也。”三缄曰:“必如何而后可?”复礼子曰:“彼击尔时,假作笑声,则匈奴喜其能心悦诚服,弗加鞭楚矣。鞭楚弗加,不可再泣,如已释后而复见泣痕,必谓尔心难以悦服,绳束手足弃于泥卡。卡初设者,或可能活,卡如久设,其中卡死鬼魂必逼人喉而寻其代。
自兹已往,如欲安全,切毋以泣痕令匈奴见也。吾言若是,谨记勿忘。”言罢而出。
早起,匈奴来穴呼之,三缄假作笑声以答。匈奴曰:“尔心服乎?”三缄不解所说,只是假笑不已。匈奴释其绳索,多予荞羹,仍命牧羊。三缄遍体痛疼,勉强前去。午后,匈奴遣人送羹,三缄对面而接。晚归,匈奴以绳束股,倒吊穴外,持鞭击之。三缄仍假笑声以悦匈奴,俾彼停鞭,孰意匈奴鞭击愈力,约击数十而三缄毙焉。匈奴见其气绝,拖入穴中。
紫霞知之,命复礼子入穴招魂归体,饮以灵丹。三缄苏而笑曰:“吾心悦服,祈免鞭笞。”复礼子曰:“尔已受鞭痛绝,吾特持药以救尔者。”三缄聆其声音,似是傅理,急睁目而视之,曰:“傅兄来乎?”复礼子曰:“吾又到兹矣。吾询尔,今日受此鞭责,其殆泣痕复露,为匈奴见耶?”三缄曰:“未也。今日匈奴命人送羹,吾带笑容,对面恭接,其人似乎不喜,怒目而去,不知何故,归即受此鞭笞,忙依兄言假笑不止,殊愈笑而彼愈鞭打,假笑亦不灵焉。”复礼子曰:“送羹人男耶,女耶?”三缄曰:“匈奴国中男女何辨?”复礼子曰:“是国男女蔽体,均以羊毡,覆首皆用皮袋。女子所辨,只在两耳坠圈耳。如以女子送羹食人,不必接之,随彼放地,放后而食。
食已,仍以送羹之器安置旧处。食羹者背转而立,彼始持归,不然则以尔为侮,归告乃父,断然加鞭。尔如悲啼,此女不忍,必呼父释。尔如假笑,彼以尔侮出自欢心,加鞭愈勤。由此观之,今日送羹食尔者,定匈奴女也。”三缄曰:“如是,则难就将矣。”复礼子曰:“身至是地,不得不然,尔宜忍耐处之,不久自离苦海。”三缄闻言而泣。泣已,手牵复礼子之衣,苦求导出此境。复礼子诳之曰:“尔且释手,吾自导之。”三缄恐其诳己,紧紧牵着彼衣。复礼子仙法略施,脱身而去。三缄尚牵己身羊毡,号啕大哭,不知天已晓矣。
匈奴来穴,闻其哭声怒甚,抛入泥卡,渐坠渐下,方坠到底,四面木杠齐落,将身卡定,呻吟不绝于口。正无可如何时,忽闻暗中有人询曰:“尔疼耶?”应之曰:“然。”其人曰:“尔将四肢用力上挣,吾以石子垫高扛足,然后四肢放下,自尔轻松。”三缄果如所言,呻吟遂绝。其人笑曰:“尔身安宁,可谢先生。”三缄曰:“先生何人,施此恩德。”其人曰:“吾系卡死鬼也。若遇他人,则吾有所替,不踏尔杠,当逼尔喉,片刻之间,即归黄壤。吾有尔代而吾出,尔又待其代尔者始离此卡矣。”三缄曰:“尔何不置吾死地,免受匈奴之罗织乎?”鬼曰:“上天后有大用于尔,吾何敢傲天律,而以尔为代耶?但吾既松尔卡,须于他日提携一二可也。天将明矣,匈奴来取卡矣。”言此寂然。果不一时,匈奴至,勾开卡杠,以为三缄死已久焉,及扶之出,犹然活耳。匈奴异,养以荞羹,养至旬余,行动如昔,仍授竹杖,命之牧羊。
他日至一小山,是山崖弦尽属荆棘遮绕,三缄见羊乱无伍,因以驱羊之杖转右而截,逞步前去,竟坠崖下。约坠数刻,始落平地。三缄欲上,不知其径,急顺峭壁奔驰里许,又无路可通。计靡所施,只得坐于石台,俟有来人,问其去路。殊俟至天色昏黑,人影绝无。三缄泣曰:“前受匈奴鞭击,尚有土穴藏身,今日失足坠崖,渺无人行,此身必葬虎狼之腹。”言罢大哭,怨气冲天。
上皇下旨,诏紫霞真人而询之曰:“尔门徒虚无子脱化尘世,今在何地,造道何如?”紫霞奏曰:“三缄此时满腹尘缘,尚为之洗涤未尽。”上皇曰:“怨气何以绕及朕座乎?”紫霞曰:“今正使之艰难万状,俾彼穷而思返,断绝尘缘,然后引入道中,斯心始坚定也。”上皇曰:“造道如是之难,无怪乎壁镜台前作恶者众,聚仙台畔成真者少。尔宜常常护及,毋使仙根堕落,枉彼修炼之功。”紫霞应诏而出,慧眼观望,遥见三缄正坐石台哭泣不已。
于是云头按下,化一老人,持杖伛偻,向石台经过。三缄见之,起腰遮面揖曰:“敢问老丈,此山何名?”老人曰:“小阴山耳。”三缄曰:“吾欲上兹山顶,不知可有路径否?”老人曰:“匈奴之国从小阴山跌断,万山峭壁,无路可登。尔欲登之,须绕向左行,直过蛮江,上虎岭、云岭、霞岭、黑岭,转下万仞壑,由壑东偏,又过浔江,斜上玉岭,玉岭之尾与秦岭相接,从秦岭而上,方有路径到小阴山焉。”三缄曰:“由此峭壁直出,又到何地?”老人曰:“左有犬戎,右有貊狄,皆蛮邦也。”三缄曰:“吾求老人指引,归吾中国,路向何之?”老人曰:“亦必出秦岭,下南关焉。”三缄曰:“归都别无去径乎?”老人曰:“尔已深入蛮邦,万山错杂,不由此去,惟有展翅高飞。”言罢欲行,三缄牵衣求宿于其室。老人曰:“寒家乃小小石穴,安能容尔?”三缄曰:“即居穴外,吾亦愿之。”老人曰:“天将晚矣,尔毋烦琐,累我难行。”三缄释手,暗尾其后,老人若为未见,转过峭壁,倏忽不知所往。
三缄于此欲进不可,欲退不能,正踌躇间,忽见前面灯光遥射。三缄暗思:“此必老人所居石穴,然林深山耸,途黑如漆,何能前进?”以手拭地,得一树干,喜无枝叶,执于手内,能试行路高下,直向前趋。行甫数武,树干坠地,遍拭俱无。
三缄无可如何,匍匐蛇行,历尽难辛,始到灯光之处。近而细视,乃一招提,殿内灯光灿烂,如同白昼。仰观台上坐一老道,双眸紧闭,似悟道然。三缄入跪于台下,哀祈度脱。跪已久矣,老道始开眸,询曰:“下跪何人,所求何事?”三缄曰:“弟子俗号三缄,特求道长指引入道之方耳。”老道曰:“尔乃功名中人,求尔功名足矣,何问乎道?”三缄曰:“弟子已知功名富贵皆属空花,一切世情淡如白水,祈道长垂悯,渡吾出兹苦海,自此永不以尘心在抱矣。”老道曰:“尔果真衷求道乎?”三缄曰:“然。”老道曰:“如是,且入后厢,役任汲水,如弗懈乃职,尘心不动,再为示指。”三缄于万死一生之际,得此提携,遂乐任汲水之劳,以求安身于此。
且说邬、杜二公自南关归都,缓运征车,晓行夜宿,将近半载,已到都中,归得家庭,父子妻儿悲喜交集,僚友往来看顾,各办筵席为之洗尘,或问辽阳风俗若何,或问历此路途几许,言到入关苦况,无不骇然。整整盘桓一月有余,酬酢始毕。
一日,杜公府中独坐,猛然思及三缄所嘱:“吾已归都享此安闲,谅彼身在秦岭,云影望断,度日如年矣。趁今闲暇,去晤梁某,看作何若,且为彼父母通一消息,免使莲蓬白发朝日倚闾盼望,泪盈襟带焉。”遂驾巾车,访及梁公子府门。
传帖入内,公子见帖,不知杜公过舍胡为,谅当日与父同寅,罪满归都,来此一晤,然吾尚未拜谒,彼竟车驾先来,面颜大有不便矣,即整衣冠,接于滴水檐前。杜公入府行礼毕,公子曰:“年伯远道言旋,侄已决定明日踵府问候,为公洗尘,不料年伯先临,侄殊抱愧。”杜公曰:“贤侄身当大任,得暇日少,吾亦知之。吾今日踵府者,一则与老夫人请安,二则贺公子再升官品,三则为三缄之事而来也。”公子闻“三缄”二字,惊询杜公曰:“三缄而今在于何地?”杜公曰:“尔可请出彼之父母,吾一一告之。”公子忙入内室,请三缄父母出。
杜公见而拜曰:“尔子三缄充配辽阳地界,甫脱役难,又被强暴殴死,银钱尽失。幸而神天默佑,得以复生,然囊底空空,衣不蔽体,未抵秦岭,疾生意外,束手待毙于泥涂。吾偶遇之,扶归山亭,将疾养好,俟至异日罪满同归。不意邬公府中与吾调停,吾竟宥罪先返。临行之际,所余荞粉并及羊毡,吾与邬公一概相予。三缄牵衣在道,依依不舍,嘱咐吾归务到梁某家告及父母,兼求梁公子急与周旋,使彼宥罪早归,得以侍奉高年,感恩不浅。”
三缄父母闻之大哭,向杜公拜曰:“承活儿命之德,又予衣食之恩,倘得蠢子归来,定当衔环以报。”言罢,双老跪于梁公子前,祈筹宥罪之策。公子与杜公见此情形,各皆洒泪而扶之起曰:“封翁封母,不必悲泣,吾等自然急为调停,如宥罪文下,着一老实家仆,迎郎君早早返旆,以慰封翁封母之心。”二老闻言,又复下拜大哭而入。
梁公子遂设筵席,与杜公洗尘。饮至数巡,低声向杜公曰:“侄询年伯罪尚未满,如何赦之?”杜公曰:“求之当道,自易易耳。”公子曰:“余宰辅可以托乎?”杜公曰:“吾闻三缄罪款出自上衣,宰辅与之可相得否?”公子曰:“才结姻好,甚相契焉。”杜公曰:“如是尔求宰辅亲到上衣府中,与彼说明,其事更妥。”公子曰:“亦仗年伯暗里襄助。”杜公曰:“得罪之人,不便常会官宰,此事全赖公子速速作好。须知云山万里,远客望而生伤也。”公子额之。饮罢酒肴,杜公辞去。
公子送出府外,刚转身来,二老又跪于其前,祈急筹量,以宥子罪。公子不忍,遂入宰辅衙内,与宰辅言之。宰辅曰:“三缄罪加上衣,必与商而后可。”公子曰:“急祈姑丈去乞此情,如能宥也,三缄之幸;如不能宥,又看姑丈如何设法焉。”宰辅曰:“尔暂候此,待吾即去试与之言。”去不逾时,宰辅归语公子曰:“可贺,可贺,上衣已允矣。”公子喜,即请宰辅行文。宰辅命一书吏将文书好,公子携归,交与三缄父母。二老喜出望外,当命家人恒恩整饬行装,望辽阳大道进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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